先讀,再說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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〈饕餮紋身〉張清志,人間副刊2007013

青年作家張清志,去年十二月二十七日病逝台北,得年三十四歲。張清志一九七二年生於宜蘭蘇澳,東華大學哲學研究所畢業,曾任「聯合文學」叢書編輯,「印刻文學生活誌」主編,「中央日報」副刊編輯。曾獲台北文學獎、梁實秋文學獎、台灣省文學獎等。出版作品包括「藍色的舞踊」(小說集,麥田),「流螢點火」(散文集,九歌),「最後的告別」(小說、散文合集,寶瓶)。本文為張清志入選本屆台北文學獎優選散文的作品。明天,本刊還要刊出季季親寫的懷念張清志的文章(題為「往生」)。張清志家人擇訂周日(一月十四日)中午於宜蘭縣蘇澳鎮文化國中大門旁為他舉行告別式。其生前同事、同學及文藝界友人將專程前往蘇澳送他最後一程。──編者


饕餮住進我身體,在皮膚表層紋下浮突烙印。

我卸下身上所有衣物,一一摺好放置一旁椅子上,牆上貼著張紙條,寫著「請清理自身掉落的皮屑」,赤裸的腳板霎時好像真踩到沙沙皮屑,險險要驚跳起來。低頭巡視身上獸跡,浮突的皮層不再隆突,只隱約可見殘存的痕印,原來皮膚也像畫布,能敷畫上不同紋路。斑紋已然退得很淡了,或許這是我最後一次的照光治療。

拉開拉門,進入其中,設定了時間,回身掩門,在按下啟動鈕同時,把眼罩罩上。雖然隔著眼罩的翳蔽,仍可感覺外面的強光,所以,我把眼睛也閉上。紫色的暖光從四面八方投射在我赤裸的身軀上,不多久,便蒸出汗來。細密的汗水緩緩從體內冒湧而出,形成一道涼意從頸背曲線滑落,隨著這下滑的汗水裡,是否包含著這饕餮被肢解的殘骸?

那是前一年初秋,節令乍換,百物蕭瑟,怪病橫行,所謂肅殺,果然帶著騰騰殺意。我甫任新職,到一家即將創刊的雜誌社處理編務,由於前置作業未臻完備,我又近乎臨危受命,一離開舊工作,便馬不停蹄轉到新工作,一口氣月內要趕出試刊與創刊號,連日加班熬夜,往往回到家,天色將明,窗外天光薄紫,萬物逐漸甦醒,而我尚未成眠,再過三四個鐘頭,又得出門上班。鄰近出刊的幾日,更是幾日夜未曾沾床,在辦公室裡趴睡片刻便算了事。

然後就感冒了,或以為是感冒,從喉嚨不舒服開始,一病兩三個禮拜不癒,喉嚨老是發緊發乾,喝再多水還是有異狀感,像黏附了一層沖刷不去的痂皮,極度渴水,怎麼喝都不能解。夜裡夢中盜汗不止,明明昏沉,卻又睡不安穩。

從表徵上看都是感冒,也就以感冒醫治。直到身上爆出紅疹,才發現或許還有另外的什麼。

紅疹如潑灑的燭淚,在全身上下的皮膚渲染開來,彷彿細胞狂歡,興奮地發紅發熱發脹,隨時要撐裂血管,歡唱激情舞曲。紅艷斑點逐漸連線,進而成片,手、腿、胸、背、臀,無一不受饕餮侵襲占領,烘烘發著熱。

這不速之症,讓人驚慌莫名,感覺自己像顆急速腐爛的水果,皮破肉損,就要敗壞發臭,長出蛆蟲來;也像昆蟲變態,結繭化蛹,接著便會長出薄翅厚甲,轉入另一種生命型態。向醫院皮膚科求診,年輕女醫師說也許是梅毒,建議我進行血液檢查。沒有性行為得性病的機率有多少?我們對醫生要多坦白?沒有性行為可恥,還是偽裝有性行為可恥,又或者因性行為染病更可恥?為何我對無性狀態這麼難堪?

我沒有回去看報告,醫生說如果得病會通知,我沒有接到通知。改到一家同事推薦的小診所,醫生說可能是乾癬,要我吃幾天藥觀察看看。

乾癬,那是什麼?我上網輸入關鍵字,Google出現一掛資訊:

乾癬俗稱牛皮癬,又叫銀屑癬,是種非傳染性皮膚病,病因或說是遺傳基因,或說是免疫系統失調,迄無定論。該症的特色是皮膚驟然比平常新陳代謝快七倍,導致不正常增生,想像一座過速運轉的機器,用卡通片的誇張節奏生產消化排除,無法停止。所以身體需要更多養分,得補充大量蛋白質供製造新皮層,人因而變得易餓,像得了貪食症,彷彿體內乍然住進一頭饕餮,終日賁張一口大嘴,在大口大口吞嚥食物。饕餮,在我身體裡,搶奪養分,製造出可觀廢物,從皮膚表層排出,留下炫示牠存在的紋路。徵之於表象,即是片狀紅疹慢慢?聚成丘壑,隨之風乾轉硬,撫之糙然,隨即層層剝落,白色碎屑如雪花,在身上衣物間飄灑,讓人感覺髒醜,黏膩。

搭配說明文字的是一張張怵目驚心的照片,發生病變的身體局部,隨著生長部位與形狀有不同名稱:慢性塊狀、水滴狀、全身膿苞型、手腳膿苞型、紅皮型等等,後來我才知道,還有長在頭皮上的,往往落髮紛紛,皮屑飛揚,而生於顏面的,更是自信全毀,羞於見人。該病還可能伴隨關節炎,我曾目睹一位面貌英俊的中年男子,由於長年罹病,手腳關節均嚴重扭曲變形,原本修長的手指,扭曲成麻花一般,再伸不直。一張張照片,充滿震撼效果,所謂病變,果然是違逆自然法則,顛覆和諧美感的吧。

我回看自己身體,像座被叛教異端據守的殿宇,再不是能熟知掌控的領域,只能滿懷驚懼地等待大規模的變種細胞逐漸蝕化一寸寸身體。

直到此刻,醫生才斷定,是乾癬。小診所皮膚科醫生說設備不足無法治療,建議我轉大醫院,如此,季節已從初秋轉入深秋。



罹病之初,我盡可能搜羅資料,試圖知己知彼,來客既無法驅趕,至少得學著相處。疾病的語言,冷漠嚴峻如酷吏,處處充滿不可辯駁的絕對性,卻又常常似是而非,可東可西,亦南亦北,每每看得人或驚心動魄,或沮喪不安,或一頭霧水,彷彿誤陷文字獄,徒增心理負擔。幸而身邊不乏饒有異思的友人,在我試圖自興冤獄、自我折磨的時刻,提供「換個角度想」的說法,為我破除不少自我添加的疑慮:

好比說這病一旦發作,終身跟隨(請注意,是終身,一輩子好不了),只能控制,無法根治(喔,永遠!)。

朋友說,換個角度想,感冒也不可能一輩子根治。

也說這病是富貴病,病人不宜勞累、熬夜,宜禁菸酒,宜放鬆心情,避免外傷、感冒,說穿了要維持免疫系統正常,一牽扯到免疫系統,便得步步為營。

換個角度想,對於我這樣勞碌命(乞丐命,富貴病)的人來說,確實需要一個提醒,不要一工作便沒日沒夜沒自己,所以這是身體啟動的一個保護機制。

還說這病是醜病不是死病,得病的人不會死,甚至不痛不癢,就是醜。(醜人變醜可怕還是美人變醜可怕?死病可怕還是醜病可怕?)

換個角度想,反正原來也稱不上美,所以不過是醜跟醜一點的差別而已。我全身唯有臉倖免於難,沒有雪上加霜,算是不幸中的大幸。

人間事,永遠找得出對立卻能並行的說法,樂觀悲觀,幸或不幸,不過是心念的選擇。



治療方向大致有四:口服或注射製劑、外用藥膏塗抹、浸泡療法跟照光。醫生開給我口服A酸、早晚交替塗抹維生素D與類固醇,並安排照光。

照光得先上課,大家都收到通知,週末早上集合,有醫生專門講解照光原理、療效與療程。

我們圍坐在醫院的一間小會議室裡,來的不只是乾癬患者,照光對改善白斑也有顯著功效。各種年齡、性別、身分的人因為同一病症聚在一起,雖然彼此維持著客氣的距離,卻隱然有同志之情,哀矜勿喜的互重。

所謂照光,此光,紫外光也。紫外光分ABC三種波長,C光(遠紫外光)被臭氧層吸收,A光(長波紫外光)與B光(短波紫外光)則會落入地面,對人體產生影響。凡物兼有善惡,事則可利可弊,照射過多紫外線雖會導致皮膚癌等疾病,醫療上卻也發現,紫外光對許多皮膚疾病著有療效,好比波長311nm的B光(窄頻中波紫外線)就是治療乾癬的重要功臣。

機器像座小冰箱,雙拉式門,放置在大醫院角落一間診療裡,沒有醫生駐守,患者必須自助。先到門診處找醫師填寫照光時間,再進診療室排隊完成照光。門外偶爾會來一位工讀妹妹,幫忙填寫照光紀錄,否則得自己登記。

由於紫外光對身體可能造成危害,非患部須以衣物遮覆。光從機器四壁埋設的燈管中射出,彷彿深夜平疇廣闊無光大地上,驟然噴照出強勁光束,可以猛然擊向無防的夜行動物眼睛,足令牠們退卻,閃逃。這紫色的強光,會讓匿藏我身上的獸,灰飛湮滅,從此退出,不再侵擾我。原來體內這頭惡獸,是夜行動物。

當我閉著眼睛,在照光箱裡沐浴「聖光」之際,總不免錯覺自己是株正在行光合作用的植物。長年懸空養在城市樓宇之間,確實像室內陰暗角落裡的盆栽,難得見到天日。加上五體不勤,天地不接,與大自然隔絕的結果,注定要枯黃不振。疾病多像是和諧樂章裡突然插入的一個不和諧音,逼得人不得不因其刺耳不悅,而駐足反思。疾病也是無常的誇飾法,一切無不在變化之中,今日我身已非昨身,昨天沒的病,今後可能得纏綿終身。



從秋天,一路至晚春,從每週兩三次,到一週一次,我利用上班之前,捷運轉站中途,赴醫院照光。照光時間從數秒開始逐次累積,因而需要長期耐心地持續進行,一旦中斷太久,便得重來。我曾遇見最誇張的病人是一次照半個多小時,在外面久候的我們,依稀可以聞到皮膚燒灼的焦乾味,他離去的地面,總可見到大片剝落的灰青繭皮,彷彿蛇蛻。

這饕餮之病,讓我見識到疾病的另一種狀態,或許看多了醫療影集,生死交關,治起病來總是風急火燎,片刻不容緩,然而卻有這樣急不得的病,醫生也從容婉轉,氣定神閒,甚至你懷疑他根本不當一回事。不管你怎麼性急,只能按部就班,把病留給時間,把時間分給疾病。想來也是,這饕餮用一兩個月時間逐步侵入我,絕非一時半刻可以驅離(況且都說是驅不離的),要制服牠,怎能不耐住性子,循序漸進。

學著與疾病共存,生命好像也被迫進入另一個階段。過去的我,心理潔癖甚重,嫉醜惡如仇,容不得一點卑劣、不義,見不得髒醜橫行,總想徹底除之而後快,不能除之,便想把自己隔絕,隱身、閃逃,避到無可避為止。這疾病讓我慢慢明白,天地廣懋,萬物並容,黑白也好,美醜也罷,大化眼中自有其存在的理由。不是所有的罪惡都能剷除,也不可能獲致無菌空間供躲藏,更多時候,必須容受,學會與之平衡共存,相安無事。

走出照光箱,用帶來的毛巾擦拭身體,淡去的斑紋喻示著體內小獸已然受馴,陷入漫長蟄伏,是的,蟄伏,而非消失,我必須時時告誡自己。晚春時節,這一晴好白日,看著從窗外投映進的暖陽花花地彷彿有笑聲,孩童在屋外大聲喧鬧,似近實遠,空氣微涼,觸膚舒爽,我感覺自己的身體,歷經一場激情革命,此身仍在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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這是林先生給我看的,因為我的身體裡,也有一隻饕餮,在我身上紋鏤它的記號。

不同於張清志的是,我的饕餮沒有先派出感冒當探子。至少我不記得了。病發時所有掛心的,是不斷衰敗的阿媽,是失去阿媽之後的痛苦,是深覺被父親的不負責任所背叛的憤怒。

不同的是,我的饕餮早已噬咬我的關節多年,使其發炎、紅腫、變形、沾黏僵直,如今蔓爬到我的額上、臉上,意圖盤據我的容貌、啃蝕我的自信。

不同的是,張清志用他的耐心與從容,自初秋至晚春,約莫六倒八個月的時間,以傳統醫學與照光,馴服那隻兩個月養成的饕餮,使其潛伏;我雖然試過各種方式,但總不成功——因為忙碌、怠惰、沒有耐心、不順路、機車難停種種緣故。我的照光,總不能超過一分鐘。

倘若得用三至四倍的時間,全心馴獸,那麼,我是否也得用三至四倍的時間,馴服我放縱、放養十六年的這一隻?我將在有生之年馴服它,或者它將在被馴服之前,就因宿主的衰敗、甚至死亡,而隨之湮滅?

明天要去照光。這次能撐多久,我不知道。

可是,我不希望自己像張清志一樣。去年年底,據說他因為受到陽台上鴿糞中的病毒還是什麼細菌感染,由於免疫系統脆弱,太容易受到攻擊,兩週,就過去了。

如果類似的事情也發生在我身上,對我們林先生大概有點不公平,喔?

可是啊~我對林先生的責任與愛所擊敗,是否真能擊敗對自己惰性的縱容甚至自暴自棄?

好像,信心不大夠啊!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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