close

 




1943年至1944年,約莫8400個少年--其中有的才十歲,只能勉強沾上少年的邊--在祖國的號召、日籍老師的鼓勵、半工半讀領薪水的勸誘下,飄洋過海到日本,進入空軍C廠,要製造飛機、打倒美國等敵人。他們有的慷慨激昂受到家長的歡送,有的畏畏縮縮只因為老師怒斥,有的偷拿父親的印章同意最後惹得父母涕泗縱橫,有的不顧兄弟的勸阻執意前去,有的在月台上與父親一別,竟成隔世。

到了日本,才發現工廠根本還沒有蓋好,或是得分發到不同地點去;那拿捶子敲鑿子的三個月基礎訓練,常常弄得血流如注;越接近戰爭後期,讀書益發不可能,而是一天三班制、不眠不休做工;有些友伴在美軍轟炸時陣亡,一整個防空壕只有一人僥倖逃過。

戰爭結束,有個孩子迫切地回到台灣,才發現自己從日本人變成「中國人了」;另一個孩子相信在日本就會有機會,開始賣膠鞋、半工半讀;還有一個聽了同學的話說台灣不能去,得去中國,卻因為台日背景被下放邊疆、逃難十一次
……

他們是少年工。郭亮吟在紀錄片《綠的地平線》裡,娓娓訴說他們那一段青春。

我的公公也曾是少年工,但我從不曾聽他說過這段往事,因為我只見過他一面。

2000
年的秋天,我到家中探訪重病的他,他身軀瘦弱、乾枯的手臂上有一個褪色的刺青,喉嚨開了一個小孔扣著一個銀色的環,空氣中飄散著久病者的氣味。我撫著他的手,內心湧起一股巨大而深沈的哀傷。林先生走進來,向公公介紹我是他的女朋友、我叫什麼名字,「阿爸你聽懂否?知道要眨眼睛。」已不能言語的他張著枯瘦臉龐上偌大的眼,一眨,再一眨。隔天,他那曾經用力眨的眼睛,再沒有張開過。

我在《綠的地平線》裡,淚眼搜尋只有一面之緣的公公的身影、拼湊他的故事。一旁的林先生不住拭淚,因為他也在尋找、拼湊他父親的年輕歲月。

放映結束後的座談會上,導演請林先生以少年工後人的身份聊一聊。他說,公公從來不提自己的年輕歲月,但看著
NHK時,常不經意地說:「這裡我去過」、「那裡我去過」。慢慢地,林先生知道公公曾有一段少年工歲月,儘管他從來不說。他不說的,還有北京話,他似乎終其一生都覺得,自己是個日本人。也因為不諳北京話,他的一生停滯在社會底層,以打零工維生,以喝酒度日,中風之後,尤其無力與暴躁。然而,他撐下去了,撐到2000年的3月,陳水扁勝選、民進黨執政,他樂不可支,要林先生下樓放鞭炮慶祝那屬於台灣人的一日。然後,整條巷弄鞭炮聲隨之而起——為了那屬於台灣人的一日。

林先生又說,或許公公只撐到那年秋天,不算太壞。要不到今日,那一生多苦的人可能又覺得自己被騙。只是,這次騙他的,不是「日本人」,不是「中國人」
,而是他心心念念的「台灣人」。聽到這裡,我隨著場中的人大笑,卻又不禁痛哭起來。

我的公公,曾是一個少年工,曾在綠的海平線上載浮載沉。他的名字,叫做「林智慧」。





 

 

arrow
arrow
    全站熱搜

    叫我「林娘」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(10) 人氣(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