馬林魚寶齋

六點二十五分，我醒來，起身，搖搖他的身體。

他警醒過來，用一種既清醒又睡意濃厚的聲音問：「怎麼了？」

突覺莞爾。別擔心，不是要生了，而是該去運動啦。

換衣服，把水瓶子、毛巾放進手袋裡，然後出門到離家不遠的新生公園散步去。

一手拎著袋子，一手勾著他的手臂，我不時覺得泫然。那曾經結實的手臂，鬆垮的厲害；肥壯肥壯的身軀，在兩個月內，瘦了將近十公斤。

這是糖尿病的副作用。

上週五，健康檢查，證實他這段時間以來的憂慮。他總在深夜起床大量地喝水，中夜不時起床，更換因盜汗而溼透的枕頭毛巾；清晨如廁時，發現視力模糊，還去配了老花眼鏡；沖澡後，站上體重計，發現自己似乎又瘦了——在此同時，身為他妻子的我，因懷孕之故，體重不斷上升——在日光掩映下，他穿衣服的身軀，日益瘦削，從鮪魚肚到蘿蔔腿皆然。

來自母系的遺傳，近於半百的年紀，升職不加薪的疲憊工作，或許還有最近的一本書、伴隨即將為人父之喜悅而來的壓力……。這些，聯手攻擊他的細胞，使之無法正常地吸收胰島素，於是，他成為必須隨身攜帶小顆糖果的病人。

這一切，都發生在短短的兩個月之內。

不是沒有注意到這些情形，但是我被自己的懷孕狀態、胎兒的動靜、心煩的工作佔去大部分心神。我們也不是時時刻刻肢體碰觸的夫妻，特別是孕期的最後階段，由於兩人的身心狀況和工作情形，使得眼神接觸、交談、牽手，取代了大部分的身體相親。

勾著鬆垮的手臂，我不時覺得泫然，更無比歉疚，但非常、非常努力地不要讓眼淚掉下來，而是牽著他的手，在公園裡散步、閒扯。

明天是我們結婚滿四周年的日子。如果一切如期，下週我們將迎接生命中的第一個（可能也是唯一一個）孩子。接下來，我們要一家三口一起坐月子——我和孩子在坐月子中心休養，而他則一口氣動用所有的年假與陪產假，加上週休二日，居家一個月、好好調養身心。

不能說沒有哀怨，但是不知道可以怨誰，只好依美術編輯Y的說法，換個角度想：「生病是上天的禮物，提醒我們要照顧自己的健康；過去的提示太輕微，只好當頭棒喝。」

我們會一起，迎向上天的禮物：孩子、疾病，以及這一個月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