close
老是把林奕華掛著,看著覺得怪不舒服。請我家林先生代打,把他的部落格文張貼過來吧!

======

「最後那道青春之光」

我會到政大歷史系就讀,純屬偶然。

八○年代初期,好不容易服完預官役,從軍中退伍下來的我,始終擔心學藝不精,萬一出意外,代誌就大條了,所以儘管有台北工專土木科的學歷,還是不願(或不敢)進入職場,造橋鋪路蓋房子。因為從小到大,對歷史的興趣始終不減,想了想,乾脆轉行,插班考入台大歷史系。先是半工半讀在夜間部過了一年,越讀越好玩後,又考進日間部讀了半學期,然後,就被退學了。
退學之事,早有心理準備,倒也沒多少驚慌,接下來一面準備高考,一面在補習班當導師,累了,就讀閒書,《當代》、《人間》,以及當時風起雲湧的黨外雜誌,成了我的最愛。如此這般一年之後,卻名落孫山,且很讓人啼笑皆非的,竟是作文不及格,差了1.5分所致。

這下可好,學史不成,當吏也沒份,到此,總算有點「拔劍四顧心茫茫」的憂愁了。

某日,我從外返家,在樓梯間踢到一張報紙。從小習慣,路上有字紙,總會撿起來看看。那是一張《中央日報》,我平常不看的,心血來潮邊走邊翻了一下,卻看到「政大招收轉學生」的公告。在此之前,政大從來不招轉學生。我一看,心下暗喜,柳暗花明又一村,那就隨緣去政大好了。彼時報名即將截止,我急忙準備證件,在最後一刻報上了名,也順利考取了,第三次重讀大二。


我進入政大時,已是「高齡」28的老骨頭。由於前此頗經歷了一些世事滄桑,對於歷史研究,非常有興趣;對於起早上課,卻沒多少力氣,能免則免。多半的時間,都是窩在租屋處亂讀書。很多課,開學去一次,繳交選課單;考試了,去一次,應試作答;同學通風報信老師可能點名,再去一次,聽喚舉手應卯。真正從頭到尾,每堂都到的,絕無僅有。想了半天,張哲郎老師的「明史」,大概是上得最勤快的一門課了。


政大的前身是「中央政治學校」,老校長就是蔣介石,黨校色彩濃厚。照理說,校風應該很嚴飭,然而,在我的經驗裡,別的系我不敢說,至少歷史系是自由到了極點,比起台大,有過之而無不及。甚且,我對於政大的喜愛,還遠超過台大。原因是,台大臥虎藏龍,台大人自視甚高,同學情感疏離,大家各忙各的,誰也不太理誰。我在台大日間部掛單半學期,從進到出,認識的同學不會超過五人。


反之,政大的同窗感情便親密許多,不但同班有所謂「學伴」,同系裡,學長(姊)學弟(妹)之間,也都組成「家族」,互相照應,相處得非常融洽。記憶裡,在政大的日子,除了看書打球,一年四季吃火鍋,大概是印象最深刻的了。政大靠山,氣候涼爽,常時有雨,扣掉暑假真正稱得上熱的那幾個月,其他時間裡,天天適合吃火鍋閒聊鬼扯淡。最常見的是,午飯過後便開始約人,有負責採買的,有提供場地的,幾個人圍著一隻鍋,七嘴八舌幾雙筷子,便可消磨掉一整個晚上了。我在政大吃過的火鍋難計其數,最後都有些怕了。到了今天,許多朋友都知道,我一聽到吃火鍋便搖頭,原因是︰「這輩子的配額,早在政大用光啦。」


學生之間感情如此,師生之間也是這樣。政大歷史系另一個「優良系風」是老師超愛跟學生聚餐,有時老師大宴生徒,有時學生邀老師小酌。酒酣耳熱之時,師徒笑談學界掌故,門派招數,乃至月旦人物,講講八卦笑話,舉座盡歡,天地一家春。末了,大家各拎一瓶啤酒,去到堤防,就著月色,續攤再喝再談。老師醉了,平日不苟言笑的,開始用英語演講;原來玩世不恭的,忽然語重心長。學生們看在眼裡,聽入心中,有時哈哈大笑,有時成了終身受用的話語。


彼時的政大,是個典型的大學城,沒什麼聲色場所,撞球間、電動遊樂場,開一間倒一間,僅有的錄影帶出租店,也是奄奄一息。入夜八點過後,人去街空,寒夜有雨時,顯得格外蕭索。這樣的寧靜小鎮,非常適合閉門讀書,或,打麻將。我記得同班男同學,有幾位格外熱衷方城之戲,由於宿舍無容戰之處,趁著韓國室友返國省親時,跑到我的住處,打了一夜麻將,越打精神越好,隔天大清早,還敲我房門,邀我一起上山,說是「指南宮吃早餐不用錢!」這件事,我謹記在心,老想去吃吃看,但因懶得爬山數階梯,終此政大歲月,畢竟還是沒吃過免費的指南宮早餐。


我在政大歷史系念了三年書,課上得不多,亂七八糟的書卻念了很多,這輩子大約不可能再有那樣專心致志的歲月了。我向來不愛跟圖書館借書,中正圖書館卻是我常時愛晃蕩的場所。這地方,藏書夠多,開架隨你抽,冷氣夠強不怕熱。夏日午後,我經常跑進去,隨便抓本筆記小說,亂翻亂讀,讀著讀著,倦了,就趴在桌上蒙頭睡覺,等到手臂觸冷,張眼猛然發覺流了一桌的口水都涼了,於是趕忙醒來,擦擦嘴擦擦桌子,翻書再讀,讀累又睡。兩三回合過去,興盡精神好,再不想讀書了。於是走出圖書館,在號稱「墮落的天堂」的那一片階梯上找了個位置坐下。此時黃昏正向晚,「醉(生)夢(死)溪」水聲潺潺,堤防遠處落日餘暉猶存,下課歸巢的全校女生,燕瘦環肥,一個接一個從你眼前走過,階梯上三兩成堆的登徒子男生邊看邊品論,簡直快樂極了,忽然有人發聲讚嘆︰「靠,我們這些學妹,真是發育得越來越好了!」全場不禁一片哄然——這種單純的窮快活,追想此生,大約也是難再有了。


一九八九年,我在政大的日子,逐漸接近尾聲。為了準備研究所考試,每天終宵苦讀,早上五點鐘,準時去堤防散步,準時跟早起運動的顧立三老師鞠躬說早安。每個星期,準時幫黨外雜誌寫稿一篇,賺取生活費,日子過得緊湊而充實,整體社會氣氛則是山雨欲來風滿樓。母親經常打電話給我,總會再三叮嚀︰不准上街遊行。四月的某一天,女友照例為我買來一份《自立晚報》,頭版赫然就是雙拳緊握,被燒得全身焦黑的鄭南榕屍體。鄭南榕自焚的消息,早些時候,我便已知道了。真正看到照片時,卻讓我徹底心碎,再也忍不住,抱著女友放聲大哭︰「他們真的做了!他們真的這樣做了!」到了六月,天安門事件爆發,中共屠城消息傳來,整個校園亂烘烘的,有發海報,有靜坐,有演講連署,還有號召上街遊行的。我心事如潮湧,卻無力到了極點,連著好幾個月都無法讀書,整天就是睡覺打球,什麼正事也不想做,一直到了秋天過後,方才慢慢平靜下來,有氣無力地又準備起考試了。


九○年初夏,我如願考上台大史研所,躊躇志滿地要去「會一會台灣最好的史學人才!」八月中,陪同老兵爸爸返鄉探親的女友歸來,她如常地繞走窄巷,來到我的居處。午後涼風習習,正在三樓陽台上晾衣的我,低頭輕呼了一聲,她抬頭仰望,新燙的滿頭捲髮向後飄散,隨風搖蕩,笑臉燦爛如花,我看得人呆了,最後竟有些張惶,感覺這一切都不真實,很快就會過去,青春無據,不過是轉眼的一瞬……。一年後,我搬離新光路住所,接著,親如手足的韓國室友猝逝,女友分手離去,最後,連研究所也沒讀完,就離開了台大。浮生如歌,餘音多悲。政大歷史系的幾年歲月,於是成了我生命中最後一道青春之光,照射出滿溢的甜蜜與哀愁,卻永遠不曾後悔這樣走過!


(此文應政大歷史系之邀而寫,追憶往事,不免有當眾脫衣之窘。只是,關於過去,我甚贊佩愛沙尼亞老導演法蘭克‧赫斯所言︰我們生命的「今天」,乃過去一切的延續,倘不時時回顧,「今天」的我,即不具意義。因為是這樣,所以也就勇敢寬衣解帶了。)


arrow
arrow
    全站熱搜

    叫我「林娘」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(3) 人氣(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