馬林魚寶齋

最近，讀漫畫《人生交叉點》，看電影《當幸福來敲門》。

《人生交叉點》由日本小學館出版，在台灣則由時報公司所發行。編劇是矢島正雄，弘兼憲矢則負責繪製。出版了幾十本，每一本卻都可以單獨閱讀。單冊包括七八個短篇，短篇的內容，不一而足。或可用封底的介紹概說：

「世間百態。悲喜、愛恨縱橫，在人生的十字路上，輯錄懸宕沈重的生命紀實。」

每一則小故事，都有一位主人翁，男女老幼都有。他們有的遭逢失戀、喪偶，有的面臨調職、遣散，有的被過去罪愆或惡夢追趕，有的夢想在前而無法出發。每一則都不同，但是同樣令人動容，無論故事中的主人翁是否在人生的十字路口成功地穿越、轉彎，抑或失敗地因車禍死亡。

我看的第一篇，畫面一開始，是一個女孩子形容枯槁，躺在破爛公寓的禢禢米上，救護人員正在為她做急救。他們討論著，若不是討債公司破門而入，這個女孩肯定要死亡、腐敗、發臭。在沈重討論中，讀者看到女孩的獨白出現了，回憶著十五歲的自己自己如何欺騙家人，假借旅行之名，留在東京追星、愛慕虛榮、滾入風塵陪酒，有如何被情人拐騙到身無長物，唯有一身債務。時空交錯中，女孩越來越虛弱，終告不治，留下兩行清淚。她，享年十九。

又看了電影《當幸福來敲門》。一名推銷員，以旁白和影像交錯，說自己的故事。他努力販售一項不甚高明的醫療器材，備極艱辛。妻子無法承受貧困與財物壓力，黯然離去，留下一個稚子；被房東趕出去，因積欠罰單而被拘留。後來在因緣際會下，開始擔任證券公司實習生，極其努力與卑微；另一方面要得拖著孩子趕到收容所排隊，求得溫飽與床褥。結局是好的，他的人生開始正轉，器材都賣出去了，他也成為公司的正式員工，數年後成立控股公司，2006年賣掉持股，獲利數百萬美元。這年，他六十歲。

漫畫與電影，同樣講人生的故事，用不同的媒介，講人生的困蹇與突破。時來運轉、收穫與努力成正比者有之，流血流淚又流汗、卻一無所獲者有之，兩手一攤、頹然放棄有之，感慨時不我予或觀念偏差、導致無路可出者，亦所在多有，如威利．洛門。

威利．洛門，是劇作家亞瑟．米勒作品《推銷員之死》的主角，寫成於1949年，被喻為美國二十世紀的戲劇巨著。威利這名推銷員，曾經提著他的皮箱叱咋新英格蘭，據他的說法，人人都認識他，會賣他面子、買他產品，還會出席他的葬禮；他深信做人要外表合宜、討人喜歡，如此定能無往不利，於是也這樣教導他的孩子。他的孩子愛父親，但也為父親所害，任性而缺乏韌性。戲劇開始後，威利盡顯老態，事業不順，壓力沈重，又為精神問題所苦，腦海中的他在過去與現在之間跳躍，最後他選擇了自己所認為的、最好的方法：在汽車的轟然巨響中自殺，留下兩萬美金給他的孩子。葬禮上，只有五個人。他，六十三歲。

第二次世界大戰（1939-1945）戰後，美國經濟在中得到巨大發展，生產能力有了顯著的提高。然而不久之後，美國就發生了1948～1949年經濟危機。亞瑟．米勒這部《推銷員之死》完成年代，正是這次戰後經濟危機期間。我想，米勒或許也想藉著這個劇本，寫當代經濟危機對社會、人心的衝擊。

威力．洛門是平凡的，就如同成千上萬擁有夢想的人一樣，他的家人也是。然而，他以為自己是不平凡的、獨一無二的，並且用這樣的觀念教導他的孩子們。這種自以為不平凡，到後來變成一種自我膨脹。他無法接受真相，無法接受自己已經過時，無法接受自己的孩子一事無成；他不得不向過去的競爭對手借貸，卻還要維持薄弱的自尊（如果那真是一種自尊！），拒絕了人家所提供的工作。所以，縱使房貸已經繳清，他的經濟壓力應該會驟減的，卻還是自殺了。

為什麼他要自殺？他真的以為這是個好方法，可以讓他的孩子重新出發？這是一種覺悟，還是一種錯誤？

不同的時代，對於同一部文學作品或劇本，會有不同的解讀，這是因為國家文化乃至社會現況不同的緣故。在2007年的台灣，我看《推銷員之死》，我認為，這是因為他終於看透自己，無以為繼。

2000年的台灣，有2400人因自殺而喪生，這幾年下來，人數持續攀升，2005年以超過4200人，比921大地震中喪生的人還多。概略地來說，自殺的第一原因，並非精神疾病或憂鬱症，而是因為內心缺乏安全感；而導致內心缺乏安全感的原因，在2007年，最多的是經濟壓力。於是，我們常看到報載燒炭、跳河、跳樓、割腕自殺的消息，其中最「流行」的是燒炭，甚至連木炭包裝袋上，都寫著「珍惜生命」的文字。

因為經濟壓力而自殺的人，在他們身上也有「威利」。他們年輕時看到前輩錢途一片大好，於是投身業界；隨著政治、經濟與社會起伏，他們或因公司工廠轉移到人工更便宜的中國、東亞甚至西亞地區，因而面臨中年失業，卻因為缺乏其他專長，並因為年齡緣故不獲聘，難以開展事業的第二春；或年紀已屆退休，卻 遭老闆惡性倒閉，或無來由地解聘，一生辛苦付諸流水；或遭詐騙集團誘拐，以中獎、罰單、欠繳、退稅為明，雙手捧上一生積蓄，甚至藉著高科技的轉帳，三秒鐘之內讓存款變成個位數。他們的人脈與錢脈，要不倒閉，要不退休，新一代的企業主，有自己的主張，對於父輩人馬未必重用，甚至予以剷除的也屢見不鮮。

而他們對自己的孩子，都是充滿驕傲與期許的，期待自己的孩子可以更好、更幸福。於是對孩子不斷地給予，養成了孩子不勞而獲的習慣。他們重視外表，懂得推銷自我，於是孩子們學會了金玉其外，卻沒有從根本上強化自己的個性與能力；他們為孩子安排生涯，包括求學、工作、婚姻，可是孩子是否快樂，是否願意聽從，連他們自己都未必有信心。

事實上，孩子也很徬徨。他們想要遵循父親的教誨，讓自己看起來體面，卻常感到空虛；他們脆弱，寄託父母親為他們解決問題；當他們有自己的判斷力時，一旦發現父母親違背他們的期望（無論他們的期望是對是錯、父母親的違背是否合理），就對父母失望，不能嘗試理解與溝通。他們有的比較有自己的主張，但這個主張是建立在「反對」之上，只要反對權威，就是對的，因此隨波逐流，跟著同儕就對了。

2007年的台灣，還有更多的困擾製造更多的自殺原因：政治無能、社會無序、人心無力、經濟無望。能夠咬牙渡過的，就過了；但是有更多人，過不去。

2007年，從台灣現代現象，看《推銷員之死》，我想這部作品不儘是所謂的「批判資本主義下的美國夢」，也可以推演到這個時空。我為劇中人、為社會事件中的主角感到哀憐，卻不知道可以給他們什麼建議——如果他們來詢問我。

然而，我更希望他們能在人生的交叉點，順利轉彎，堅持、堅持，撐到幸福來敲門的那天。至少，我會如此努力，並協助我身邊的朋友們。


======

後記：2003年，我在另一堂課裡看過電影版的《推銷員之死》，並在期末考卷裡，針對威利．洛門的美國夢之幻滅，大放厥辭；2007年，重看《推銷員之死》，而且還是亞瑟．米勒親自執導的舞台劇版本，也讀了張靜二的《亞瑟．米勒戲劇研究》， 多看了一些些，卻無法落筆，越來越感到……無力？因此，總沒有動機下筆完成這份報告，又不願隨意抄襲、抄錄，只好以心得充數啊！